文‧圖／聖多美普林西比醫療團　醫學替代役男吳孟哲

單薄紗布下的未癒之痛

　　當她顫顫巍巍的走進我的診間，我看到了她那如風中殘燭的軀體，和一對透亮著期待的眼睛。當我聞到那股細菌叢聚吞噬傷口的熟悉氣味，尚未與她對話的我懂得她的渴切。
　　她是一位虔誠的修女，八十三個年頭以來，想必翻閱過八千三百次的聖經，由衷的向上帝祈禱了八萬三千次。或許世間有著數不盡的苦痛，十五年來她的上帝尚未回應她的禱告，讓原先蚊蟲叮咬的傷口，在臀部恣意擴張，久久不能癒合。
　　我是一位遠赴他鄉的醫師，身處西非幾內亞灣上的聖多美，以外交替代役役男的身分在此為素不相識的非洲朋友們服務。數個月來，我看過數千個熱情的微笑，也看過數千個愁苦的面孔。在她的臉上，我讀到了微笑中的愁苦。
　　我無法想像一個如蛆附骨的傷口會讓十五年變得有多長？十五載的歲月，她得忍受多少異樣眼光，有多少議論紛紛她得充耳不聞？她原應享有的尊敬，只因一個如撒旦般的傷口，放了一把修羅火，燒燼她的伊甸園。
　　我難以接受這十五年來，她穿梭在各家醫院與衛生站，被無數位古巴籍、埃及籍醫師冷漠的拒絕，甚至連本地聖多美籍的醫師也愛莫能助，誰也不願意接觸骯髒惡臭的傷口。生理的痛楚猶可忍，人們背後的指指點點，連手執醫療蛇杖的最後守護者也逃之夭夭，她心中的無助與無奈想必比切膚之痛還難受！
　　我們是否能夠做一次她的天使，驅走她身上的惡魔？我們是否能終結她的流浪，讓我們的診間成為她的新家？從今年一月開始，我們努力扮演她可以依賴的天使，她成為我們傷口換藥特別門診的第三十二號病人。
　　傷口換藥特別門診是一群像傻子般的台灣人，在聖多美投入一項沒有人願意從事的工作，收容一群被遺忘的病人，一群多是長期飽受小腿或足踝部傷口無法癒合之苦的患者，不是被當地醫師放棄治療，就是因經濟能力被迫放棄醫療。

醫藥與病魔對峙之途

　　第三十二號，意含著前面有三十一位同樣受苦的患者，需要我們的協助與治療。但第三十二號的她，令人最心疼，過程也最辛苦。我們心疼年邁的她，無人相助且孤苦伶仃，子女多數不比她長壽，唯一的女兒又遠嫁到其他省區的村莊。我們也心疼高齡的她，在第一次相遇時，一塊單薄的紗布若有似無的覆蓋著她的傷口，一角隨著風扇的涼風輕輕掀動，道盡無盡淒涼，並透露了獨居的她是難以獨自完成換藥這艱鉅任務的。然而，我們決定不辭辛苦，咬牙也要增加她的換藥頻率。於是，她成為我們第一位每日出診的病人，我們走進她殘舊的高腳屋家中，日日為她臨榻換藥。
　　每一次換藥如同酷刑般的折磨！當她側臥時，眉頭總是深鎖，時間在她臉上刻劃的痕跡越益明顯。她不停的喃喃感謝和祈禱，感謝我們與她相遇的機緣，祈禱她的真神能給予她力量，度過痛徹心扉的難關。當她翻身與我們相視時，一切苦難彷彿消逝的無影無蹤，臉上展露一道靦腆的笑容，輕聲的為我們的健康與工作禱告。
　　每日的辛勞慢慢有了成果，只是我們辛勞的成果就像是一顆酸澀的果子，入口後難以下嚥，還得掬一把眼淚。
　　不規則的肉芽組織依舊異常增生，猶如花椰菜狀的鮭紅色肉塊，傷口的分泌物開始堆積在縫隙之中，紗布出現草綠色的印漬。我們最不樂見的細菌感染如大軍壓境般大獲全勝，傷口散發陣陣腥臭。染色的紗布宛如細菌勝利的旗幟。
　　屋漏偏逢連夜雨，行船又遇打頭風，前方鼠膝部長年的腫塊忽然出現紅腫症狀，薄薄的一層皮膚抵擋不住內部呼之欲出的千軍萬馬，稠黃的濃液汩汩而出。她虛弱的身軀承受不起病魔的摧殘，高燒不斷，精神萎靡。

手術刀下的最後一役

　　嚴峻的情勢迫使我們將她送進了手術房，手術刀是我們最後的武器，清創是我們唯一的選擇，只是孱弱的她是否能夠承受這難以承擔的重？然而這場戰役並非一時三刻能夠結束，我們陷入與細菌長期抗戰的漫漫長夜。短短數個月內，她三進三出手術房，每次我們似乎都看到了希望，卻換來一次又一次沉重的失望。
　　五月，隨著赤道的東南信風，聖多美漸漸進入乾季。她的傷口急遽惡化，十五年的頑劣傷口像是帶有記憶的碎片，三兩下便能拼湊回最初的形狀；像是猖狂的惡魔，咧著裂嘴朝著我們大笑。
　　或許她的真主不忍心看到她蒙受如此大難，祂派遣了台北的醫學大學整形外科醫師，於破曉之際隨著曙光抵達聖多美，以他的專業與蟄伏在她體內的魔鬼一戰!
　　她，則已在病房等候多時，等候這場驚心動魄的手術！吹彈可破的傷口禁不起輕捏細夾，艷紅的鮮血瞬間如決堤般洶湧，天藍色的手術鋪單霎時染上刺眼的紅，一旁監控生命徵象的儀器像是不停擂動的戰鼓，不斷發出刺耳的警告，每一聲「嗶」響都催促著我們盡快完結這場戰局。利刃所經之處，如摧枯拉朽般剷平眾多苦痛。固定間距的縫線，將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對合，還給她十五年來的夢想。
　　現在的她，精神奕奕，滿心歡喜。傷口不再散發惡臭，幾片紗布便能阻隔少許濕黃的傷口滲出液，她不用再擔心潔白的衣著染上令人難堪的汙漬。
　　生命中的希望好像雨後春筍般遍地冒出芽頭，她終於在八十三歲這年重獲新生！每當術後回診時，總能看到她坐在病房的長廊上，邊享受著陣陣涼風，邊等待著我們前來換藥，她臉上的皺紋被笑容堆擠得更加明顯。
　　只是她鼠蹊部的傷口側壁，仍有幾點鵝黃色的突起，為未來埋下一道未知的伏筆。我們盡了人事，後續發展只能交由天命吧！　　

Related Pictures

no:1picture

• Update: 2022/05/31
• Hits:56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