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活著
文‧圖/駐史瓦濟蘭醫療團醫學替代役役男 劉峻豪
史瓦濟蘭的醫院不像台灣的醫學中心總是一床難求,我服務的病房裡大概有一半左右的床位是空著的。有時候早上查房,多了好幾個新的臉孔,掀開病況未知的病歷本:癲癇、愛滋病、肺炎、癌症,充滿各式棘手病症。我們醫院是史國最後線的後送醫院,因此病人多是群醫束手,輾轉來到這裡的,一串病史背後,各有各的故事與折磨。
一天晚上,一個發燒的年輕男性病人被送進病房,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,女朋友擔心地陪在旁邊。入院的主訴是斷斷續續的發燒、咳嗽、虛弱等症狀,大概一個多月了。病人臉上長了些像青春痘般的小膿腫,口腔黏膜瀰漫著念珠菌的白色雲霧,再一翻病歷─果然是HIV感染者。我正思索著這種免疫力低下的病人該怎麼找出感染源時,一旁他的女朋友跟我說,他的胸前有兩個傷口,要不要打開看看?
我心想,賓果,感染源大概是在這裡了,把上衣拉開,首先看到兩道膠帶貼著一坨紗布印在胸前。拆開來看,一個圓形傷口,大概比50元硬幣稍大一點,底部佈滿黃黃紅紅的肉芽組織,像淺淺的沙坑;傷口看起來很久沒換藥了,滲液透過敷料的孔隙,在那堆紗布火山上形成怵目驚心的岩漿流域。
這樣的傷口還算好應付。
我請病人把上衣繼續拉高,布料底下因發燒而出汗的軀體溫暖潮濕,彷彿在雨林中探險,循著他女朋友的指示,在腋下附近找到另外那個遺跡般的傷口。那已經不像我們平常概念裡的「傷口」了,而是一個洞─像鐘乳石洞之類、深不見底的大洞,藉著筆燈微弱的亮光,我發現那個傷口附近較好侵犯的軟組織都已爛光了,底部已隱約可見胸壁的肌肉。傷口與上臂反覆摩擦讓情況更加惡化,周圍都沾黏著一絲一絲白色的膿;雖然隔著N95口罩聞不到味道,光是以視覺想像,就足以讓腐臭味鑽入鼻腔。
「這個傷口已經兩個月了,原本只是小小的傷口,沒想到越來越大……」她一臉擔心。那個深深的傷口,讓周遭的皮膚看起來像一件腋下破了洞的衣服,死亡在膚色衣服下囓咬著僅存的生命。我心裡明白,眼前這個病人軀體的某一部分正逐漸死去,死亡在他身上並非一條驟然劃下的分割線,而是漸進、緩慢、逐步擴大的過程。那些死去的部分,化為膿血,日日夜夜提醒他即將到來的臨終。
我在醫囑上寫下傷口換藥,並加強抗生素對抗感染;然而隔天去看,那個傷口還是張大嘴對著空氣,完全沒有人處理過。雖然護士都說換藥的工作交給她們就好,但醫囑常常未被確實執行,畢竟換藥須消耗大量的時間,無菌技術更需要各種消毒過的器具,因此病房的護理人員幾乎都不做這種苦差事,許多病人的傷口就這樣棲息在軀體上,流著膿恣意擴大。
所以我決定自己來。
對付慢性傷口的不二法門就是換藥。換藥時除了能將傷口內增生的細菌稀釋洗出,還能刮去傷口上的積膿與無用的肉芽組織(類似清創作用),讓新鮮的血肉能重見天日。而對付這種又深又大的傷口,有一種稱為「濕敷」的技巧:是將吸滿水的紗布條塞入傷口深處,其外再蓋上乾紗布,利用由內而外的毛細作用將傷口滲出液給吸出來。
第二次換藥時已經可以明顯看到傷口的膿液少了很多,因為大部分已被吸附在從傷口中取出來的濕紗條上,底下也可以見到紅豔豔的鮮血。鮮血對傷口是好現象;移除了廢土般的膿與腐肉之後,底下的正常組織如一片沃野,需要血液的灌溉。鮮血不但將人體細胞播種在傷口上,也會帶來生長因子,加速傷口癒合。
與那些因無意識長期臥床的褥瘡病人不同,這種犁田翻土般的換藥過程對於清醒病人是一大折磨。我已盡量小心,但是紗布在傷口中翻捲時依然能感覺到他的顫抖,一個高壯黑人使勁咬住嘴唇,不讓自己痛到哭出來。換藥結束,病人滿頭大汗,虛脫地向我小聲說了謝謝。
然而,這場換藥的拉鋸戰,將會繼續下去,一直到傷口癒合,或是病人死亡為止。
在史國,因為醫院資源與效率的嚴重缺乏,我常感到無盡的挫折,懷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對病人有幫助?或只限於滿足診斷上的好奇心,或是單純依教科書上反射性的照表操課?但是簡單的換藥工作,卻讓我感到踏實而安心。
換藥彷彿一場儀式,痛苦的過程洗刷了蓄積惡臭的膿血,傷口在乾淨紗布覆蓋下又回復了完整的肉身。或許我無法阻止死亡,但是我可以盡量協助病人,讓他到最後一刻,都還像人一般的活著。
- 更新日期: 2012/04/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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